序章《Volare》
冷冽的微光逐漸消逝於冬末的街,晚禱的鐘聲響徹廣場,一聲聲清澈響亮的宣告夜晚降臨,連屋簷也彷彿受到餘音撞擊,滴落晶瑩水珠在潮濕的石磚地上。
熱情繽紛的都靈街頭,在入夜後安寧。空氣中仍瀰漫著雨的溼氣,路燈的光輝映照在雨後的地面,倒映出一道道絢爛光影。忽地,突兀的沉重腳步踏碎了水漥中的彎月,只見兩位高大魁武的中年男子,正一左一右地拖曳中間的青年。青年不斷掙扎,還脫口而出了幾句髒話,但另外兩名男子並沒有生氣,反而笑呵呵地繼續架住青年的手臂,往街道盡頭的酒吧走去。
「……先說好,我只喝一杯。」在抗議無效後,克萊德再度妥協,望向不遠處酒吧的綠瞳有總說不出的哀怨。在經過漫長的航海旅行、處理完貨物後,他最想要的是洗一頓舒爽的澡、奔向久違的舒適被窩。此刻卻事與願違的前往酒吧──去參與所謂的兄弟們不醉不歸之夜!
「好好好,聽你的,你陪我們喝一杯就行!」左邊的棕髮男子嘆了口氣,像是在感嘆克萊德的不爭氣。「你倒底是怎麼跟人談生意的?」
「喝酒和談生意無關!」
「怎會沒關係?男人的友誼與話題就是建立在名譽、金錢、菸酒和美女上!」棕髮男子如訓誡孩子般激烈說道,右邊的黑髮男子也不禁插嘴:「不提前兩樣,後幾樣你沒半樣可以。抽菸會嗆到、酒量不好……上次賭輸去調戲美女時,臉紅得像豬肝,反倒像是被調戲的那位!」語畢,兩名男子都哈哈大笑,笑的誇張至極。
「照你們這樣說,男人的友誼還真是不可靠啊。就沒有比較正向的東西嗎?」克萊德困窘地苦笑,決定不再理會他們。反正這群損友這樣調侃他也不是第一次,若真要計較,可不知會活活氣死自己幾次。
他推開了酒吧沉重的木門。一陣醉人的薰香伴隨著輕快的歡笑聲流瀉而出,他自顧自地踏入夜裡逐漸歡騰的昏黃酒吧內。
酒吧內鬧哄哄的,各種吆喝在這酒館內顯得壅擠、反而讓人幾乎快聽不見簡陋舞台上的琴聲。克萊德不太適應地微皺眉頭,他小心翼翼地避開端著酒水的侍者,卻因此撞到經過身旁的紅裙舞者們。花枝招展的女子們將他扶好才不致跌倒。
她們輕柔的問候中帶著難以抹去的胭脂味,克萊德連忙道謝,離開女子柔軟的懷抱,臉因尷尬漲得通紅,在他轉身往裡頭走去時,身後還依稀傳來銀鈴般清脆的笑聲。
「啊哈!克萊德,你終於來了!」
爽朗的呼喊響起,一瞬間令人難受的力道從背部擠壓、臉龐不由自主地緊貼上酸鹹味濃厚的襯衫,克萊德還能感受到對方胸膛的灼熱體溫,以及汗水的濕黏。但他掙脫不了,只能閉氣死命掙扎。
「葛諾叔!快放開!我無法呼吸──」認識已將近十年,也明瞭身為朗慕商行總理的葛諾經常在碰面時就來個熱情的擁抱,克萊德卻依舊無法適應那充滿『異味』的招呼,這往往讓他有種掩埋在魚堆,因魚腥味過濃而窒息的錯覺。
當葛諾鬆開強而有力的雙臂時,克萊德解脫似地大口吸氣,幸災樂禍地看著比他晚進來的帕森斯兄弟──方才一路架著他來酒吧的兩人,被葛諾緊緊擁抱,他們倆翻著白眼一副受不了的模樣忍受葛諾的鬍渣刮過臉頰。
那一定很痛吧……克萊德同情了一會,但並未出聲阻止,綠瞳滿是笑意地望著他們一會,便朝吧檯邊其他朗慕商行的同事們而去,隨意選了處空位坐下。他喚來酒保,點了杯酒精濃度最低的水果酒。舉杯看似豪邁,卻是小口小口含在嘴中一會才吞下,不敢一次喝太多。儘管這水果酒被同事不屑地評為『淡如水果汁』,那酒精味仍刺激著克萊德敏銳的味覺。在假裝愉悅品酒的同時,他注意到整個酒館的喧囂稍微止息了,取而代之的是歡快歌聲。
配合著鋼琴演奏,台上的男歌手揮手振臂,高聲歌唱:
O sole mio(哦,我的太陽)
Che bella cosa na jurnata 'e sole,(好一片陽光,多麼燦爛輝煌)
n'aria serena doppo na tempesta!(當雨過天晴,天空格外晴朗)
Pe' ll'aria fresca pare gia' na festa(恬靜的景象,叫人心情舒暢)
Che bella cosa na jurnata 'e sole.(好一片陽光,多麼燦爛輝煌)
Ma n'atu sole cchiu' bello, oi ne'.(還有個太陽,永遠明亮)
'O sole mio, sta 'nfronte a te!(美麗的姑娘,我的太陽)
'O sole, 'o sole mio(哦,太陽,我的太陽)
sta 'nfronte a te, sta 'nfronte a te!(永遠明亮,永遠明亮)
聆聽樂曲,人們的動作也未曾停下,只是一切都宛如有了節奏──硬麵包皮撕開香味四溢、剛烤好的肉閃耀油光,我敬酒、你飲酒、燈光搖曳、食物碎屑掉落、談話間的噴嚏、玻璃杯碰撞出聲、舞者的裙擺前後晃、不小心沾到醬汁的袖子……
也許酒吧就是有這樣的魔力,讓人人都可暢談,無拘無束。克萊德又舉起吧台上的酒杯,飲下一大口紓解喉間的乾渴,繼續和同伴們閒聊。若不是因為酒與旅程的疲憊所致,他其實蠻喜歡這樣的聚會。
「喂、你們有沒有夢想啊──」
微醺的話語,聽不清是誰飲酒過多喝得有些茫了,也不曉得是從哪個話題牽扯到這話題上。但還是有人舉杯朗聲答道:「當然有啊!我要娶個大美人當老婆!三個美麗的姑娘當情人!」
「哈哈,小心我向伊絲娜告狀,說你咒她死,好娶新老婆!」
「你錯了,只有三個情人不夠!六個的話,加老婆正好每個禮拜一天一個!」
眾人笑語不斷,不論這言語有多荒謬,都有人表示贊同,有人提餿主意……盡興之際,荒誕些又何妨?
「我想當國王!」
「我想去非洲探險!」
「我想回家鄉和未婚妻結婚時,能買棟自己的房子。」
克萊德這話一出,一下子眾人的雙眼都瞪大了,不敢置信地望著他,隨後一陣爆笑。
「天啊,兄弟!你這小夥子怎麼做出這種老頭發言?」葛諾哈哈笑著放下酒杯,免得酒液因笑到抖動的手而灑出。看眾人不停地笑到淚水迸出,克萊德覺得莫名其妙地說:「我的夢想很實際啊。」
葛諾望向眼前一本正經的青年,青年正困惑地回望他、一副虛心受教的模樣讓他不由得更加開懷的大笑。「這是計畫!不是夢想!夢想是拿來做夢用的!」
「做夢?」克萊德愣了愣,低下頭盯著左手中指的銀色訂婚戒,想起的卻不是未婚妻諾拉,而是回憶起少年時期曾夢過、某個遙不可及的都市。在他還在猶豫要回答什麼時,一旁的人已拿起酒杯,代他答道:「喔,我想起來了,你的夢想是去尋找空樹之都拉塔契吧?我記得上次借了你的日誌上有看到…‥你把十幾年前報紙上的照片貼在後面……」
克萊德記得,那張照片是十六歲那年,他興沖沖地剪下的那片灰黑紙張。紙張上印著一棵巨大的、漂浮在雲端的樹。他早晨看報紙的習慣也是從那年養成,為的是找到關於空樹之都的隻字片語。他也曾為此勤勞地去圖書館閱覽許多有關空樹之都的著作,儘管大多是虛構故事,他依然看得津津有味,嚮往著哪天成為故事中的主角,到拉塔契冒險一番。可惜的是,在那之後,報紙上再也沒有相關報導。
傳說終究只是床邊故事。捨不得丟那張老舊報紙,也只不過是想留下一點年少曾執著追尋過的記憶。
克萊德漫不經心地點頭,沒有反駁。將酒杯湊進唇畔再度飲下。他赫然查覺到這水果酒似乎比往常更多了些花香,入口的酒滑過舌部帶來白花般的香氣。但他還沒來的及思考哪裡不對勁,就被身旁嘻嘻哈哈的帕森斯兄弟給打斷思緒──他們一左一右地搭著他的肩,大家齊聲與台上的歌手一起唱著這耳熟能詳的歌。受到這樣的氣氛影響,克萊德也跟著高聲歌唱,腦袋卻越來越渾沌,最後也難以辨識自己在唱些什麼……
Penso che un sogno così non ritorni mai più(我相信夢想就像那樣,永不再回頭)
mi dipingevo le mani e la faccia di blu(把自己的雙手和臉塗成藍色)
poi d'improvviso venivo dal vento rapito(瞬間一陣疾風將我席捲而起)
e incominciavo a volare nel cielo infinito(我開始在無垠蒼穹飛翔)
Volare oh, oh(飛翔、喔、喔)
cantare oh, oh(歌唱、喔、喔)
nel blu dipinto di blu(在蔚藍的彩筆)
felice di stare lassù(掃盡而過的藍天裡)
e volavo, volavo felice più in alto del sole(置身其上的快樂飛翔)
ed ancora più su(比太陽還高、更高)
mentre il mondo pian piano spariva lontano laggiù(當下面的世界逐漸隱沒消失)
una musica dolce suonava soltanto per me(一種甜美的音樂只為我響起)
Volare oh, oh…...(飛翔、喔、喔……)
充滿朝氣的吆喝聲讓克萊德驚醒。瞇眼看著微弱的晨光透窗而入,他睡眼惺忪地打了個呵欠,決定倒頭繼續睡,卻不小心一個翻身從單人床上滾下來,結實地摔在木地板上。他哀嚎了一聲瞬間清醒,揉了揉摔得發疼的臀,迷惑地看著他現在所處的狹長房間。
這不是他的房間……不過這房間格局很眼熟……?儘管腦袋昏沉得難以思考,但他已經大約猜到自己在哪。他慌亂地衝向門口,倏地打開房門。
迎面而來的是鹹鹹海風與廣闊蔚藍大海,萬里無雲的藍天訴說著好天氣。克萊德望著眼前的海上風光發愣,難以相信自己身處海上的事實。但身上濃濃的酒味與因宿醉而疼痛的頭,都不斷提醒他眼前的一切並不是夢。
直到一名水手經過向他打招呼,交給他一封信,他才勉強回過神來。他倚著船緣的欄杆,當場拆開了信。
親愛的曼徹斯特朗慕分行經理 克萊德:
請原諒我擅自決定你的去留。因為在朗慕商行裡,你算是年輕一輩中最有才幹、也最讓我放心的孩子。
我之前曾答應過我的摯友,要好好培育他的兒子……我想這正是給你磨練的好機會。曼徹斯特的朗慕分行是最近成立的,裡面的員工都還是新人,麻煩你代為教導了。幫我訓練三個月即可,到時我會在安排其他人去接管,或是由你推薦適當人選擔任。
放心,我已經和你母親與諾拉談過,她們也支持我的決定。
祝,一切順利。
以你為傲的 葛諾
PS.
面對夢想,你也許會搖擺不定,但如果放棄夢想,才是真正的失敗。
做你想做的夢吧,去你想去的地方吧,成為你想成為的人吧。
因為你只有一次生命、一次機會去做你所有想做的事。
PPS.
把你的水果酒換成白蘭地的是帕森斯兄弟倆,不是我……但我沒想到你居然喝不出差別。
克萊德莞爾一笑,將信折起收回信封袋。遼望海平線的那端,他輕輕地哼起昨晚的曲子。
「飛翔……」
──飛往空樹之都、拉塔契。